——以鋼鐵行業為例
周家琮
不當成企業來辦的國有鋼鐵企業
李榮融先生還是國資委主任時說過:企業能不能搞好與所有制沒有必然聯系,遵循企業發展規律,國有企業一定搞好。但現行國有企業的體制,恰恰就不可能真正遵循辦企業的規律行事。在這一輪盲目擴張導致的產能過剩中,國有鋼鐵企業扮演了主角,再一次證明了這一點。
國有企業的領導,本質上并非商人而是官員。其政治地位和企業規模密切相關,追求規模擴張是其政治本能。地方國企更缺乏市場主體地位,必須聽命于地方政府的擴張指令。不少省市鋼鐵企業的頭頭,也因擴張有功而得以升遷。在企業核心的產權問題上,國有企業的負責人,既非企業產權所有者,上面也缺乏明確負責、具體授權的產權所有者代表。像官員一樣實行任期制,正如孟子所云茍無恒產亦無恒心。在急功近利和規避風險、著眼長遠之間,他們的抉擇大多必然向前者傾斜。短期擴張政績唾手可得,賭贏了名利雙收,即使未來虧損,扭虧償債的難題,多半已經是后繼者的噩夢。國企的體制之弊,正是鋼鐵產能過剩的直接原因。虧損在央企名列前茅的中冶,在鋼鐵大躍進時,對內為項目墊資建設,對外盲目收購礦產資源,如今陷入虧損和債務困境難以自拔,正是當今體制下有些國企不遵循企業發展規律的典型。
脫離實際的鋼鐵產業政策
政府制定產業政策,是日本人的發明。對比美日兩國在技術創新、產業升級方面的表現,不少日本人也承認,日本特色的產業政策,其實乏善可陳弊病叢生。不但誤導了行業的發展方向,也成了產能擴張的重要借口和推手。
中國版的鋼鐵產業政策,完全以日本鋼鐵業為藍本。制定者認定中日鋼鐵工業的差距是:一曰集中度低,所以大企業要擴張、中小企業要關停,鼓勵收購兼并;二曰布局不合理,日本鋼鐵企業都在沿海,中國有相當部分在內地,所以要在海邊新建,關停內地企業;三曰規模小,小企業要淘汰;四曰部分產能技術落后,必須升級或淘汰。核心是這幾條,其余基本是空話套話。其后出臺的產業振興規劃,也大抵是這套說辭。但該產業政策制定者不明白或不承認:中日兩國鋼鐵工業所處的環境、所面對的市場、所經過的發展歷程,都存在巨大差異。
日本鋼鐵產品的用戶企業相當集中,由于物流成本低廉,幾乎不存在鋼鐵區域市場,少數大型鋼鐵企業就可以集中覆蓋全國市場。日本鋼鐵工業主要面向汽車、造船等機械制造業,品種以適宜大規模生產的板材為主。日本鋼鐵工業集中度高、企業規模大,經濟上自然合理。而且日本鋼鐵工業主要原燃料幾乎全部進口,工廠自然在沿海布局。但中國幅員遼闊,不菲的物流成本落差,造成了若干價格不同的鋼鐵區域市場。中國鋼鐵市場中,建筑鋼材又占了半壁江山。建筑鋼材的市場相當分散,如果鋼鐵企業過于集中,勢必由少數企業面向遼闊而分散的市場,市場半徑過大,物流成本過高,必定很不經濟。建筑鋼材不但技術上不適合大規模生產,而且在特定區域市場內,建筑鋼材每每需求不多市場容量有限,當地如果既有鋼鐵原燃料資源,其它要素成本也很低廉,在鋼材輸入和輸出都不經濟的環境下,建設僅滿足區域市場需求的中小規模鋼廠,自然成為不二之選。我國有不少中小鋼鐵企業,競爭優勢并不在大型企業之下,對鋼鐵產業政策片面追求集中度和大規模,提供了有力反證。
中國版的鋼鐵產業政策最為荒唐之處,在于制訂“淘汰落后”標準時的致命自負。對鋼鐵企業的高爐、轉爐、軋機等,皆按大小判定落后先進,小于規定的必須淘汰。雖然隨著工業技術進步,在適宜的領域,有裝備大型化的趨勢。但絕不等于可以無視合理結構、不問具體需要,統統越大越好、小的必須淘汰。機床、汽車、輪船,莫不如此。鋼鐵企業規模如果不大,又以生產建筑鋼材為主,使用當地廉價但品位不高的煤鐵資源,中型冶金裝備才是最佳選擇。不少中小型冶金設備的技術經濟指標和產品成本,優于大型設備的事實,即為明證。相反不少大型鋼鐵企業裝備雖然大型先進,如今照樣虧損嚴重。建筑鋼材斷面小,用中型高爐和轉爐生產小方坯,再用中小軋機軋制,是最經濟的選擇。但在荒唐產業政策的指揮棒下,不少本來用中小裝備生產建筑鋼材的企業,盲目拆小建大,浪費了投資、增加了成本,弄巧成拙教訓沉重。而盲目跟風,建世界最大的爐子,用全球最先進的設備,卻效益很差淪為笑柄的案例,亦歷歷可數。曹妃甸項目,就是其中的典型。
在荒唐的產業政策支持下,大企業或原地增產擴能,或“二次創業”再鋪新攤。中小企業借“淘汰落后”之機,建大爐子大軋機,產能同樣迅速擴張。不少原來生產建筑鋼材的企業,也躋身“先進產能”行列生產板材,造成板材產能嚴重過剩。兼并收購本是企業間的市場行為,但若干地方政府和企業,在提高行業集中度擴大企業規模的號召下,不按市場規律搞收購兼并,亂象叢生。既有虧損企業兼并贏利企業的鬧劇,也有因收購背上沉重包袱的教訓,甚至還發生了因收購矛盾導致的血案。政府往往以建設新項目,作為支持收購的籌碼。收購方則以“建設精品基地”為名,為鋪新攤子擴張產能覓得借口和空間。被收購方因虧損本來難以為繼的產能,也借機得以茍延殘喘。近年鋼鐵企業收購兼并,迄今幾無成功案例,推動產能擴張也許是唯一的貢獻。
如何治本?
嚴重過剩的產能,已經使鋼鐵行業整體陷入困境。鋼鐵工業產業鏈長、輻射面廣、資本和勞動密集的特點,使其退出市場的代價巨大無比艱難,因此數年來產能不但未曾減少反而繼續增加。同時虧損持續蔓延,債務危機開始凸顯,86家大中型鋼鐵企業負債三萬億,今年上半年盈利僅22億。相當一部分企業實際已成為僵尸企業,以自身投資收益來償還債務,對多數企業而言已永不可能。和鋼鐵行業同病相憐的還大有人在,諸多行業因產能過剩陷入困境,已成為中國經濟面臨的嚴重挑戰。中國企業債務對運營現金流的倍數遠超出健康范圍;企業凈負債達到利潤的數十倍。尚德的違約和破產,不過是浮出水面的一角冰山。但這一嚴峻局面似未得到足夠重視,迄今為止,政府、企業、銀行等相關方面,只是在竭力維持盡量拖延,但求泡沫不致立即破裂。治理產能過剩,避免因此釀成經濟危機的前提,是認清中國特色產能過剩的原因,方能制定出切實有效的措施,并防止過剩再度發生。要敢于承認產能過剩的根本原因,在于體制之弊,承認產能過剩的危機,要痛切反省此前的高速增長,是不是透支了市場、環境和資源?要深刻檢討地方政府在經濟活動中的地位和作用、激勵和約束;扭轉盲目追求增長、過多干預介入經濟活動的政府行為。要決心從根本的產權制度入手,改革國有企業。讓國企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,按辦企業的理念和規律經營、投資,而不是滿足于聽命于政府和上級。要從政府改革入手,使官員不再如斯蒂格利茨教授所批評、以為自己比市場高明。
可以欣喜地看到,新一屆政府已宣示不盲目追求速度,不重蹈刺激、放水的覆轍。值此經濟改革重新上路之際,對“產能過剩”這類經濟痼疾發生的體制根源,認真檢討吸取教訓,絕不是一項無足輕重的功課。若沿襲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標辦法,甚至認為經濟增速下滑無關體制機制、乃外部原因所致,產能過剩不但得不到有效治理,一有機會還可能繼續蔓延變本加厲。